林奕含 Facebook 整理
这是一部分林奕含 facebook 贴文的整理汇总,方便自己阅读。
转载自豆瓣网友:无糖燕麦,在原文基础上做了便于自己阅读的排版和删减。
4 月 26 日
太妍台北演唱会
2017 TAEYEON solo concert "PERSONA”in TAIPEI
三天中的哪一天,三种票价的座位,都可以
有抢到多的票的同学拜托私讯我,我真的会感激你的 QQ
走投无路,出此下策,不是搞笑文
4 月 23 日
最近一次遇到有灵光的书
韦勒贝克《谁杀了韦勒贝克》
再上一次是一百一十九本书之前
奈波尔的《魔种》
可是才过了两本书,我又遇见了——
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
索尔贝娄是罗斯永远的重要他人,当然作为菲利普罗斯的书迷
我于索尔贝娄,读得太少,但迟到总比缺席好。
用「遇」字,因为那真的几乎是缘来缘去
2016 一整年没有一部电影真正震动
但 2015 年接连看见
阿萨亚斯的《星光云寂》
阿黎佛尔曼的《虚拟天后》
午夜场散场,都市的星星如满腔心得,存在而无力表态
前所未有欢喜「当代」这个词
觉得跟这些伟大艺术家分享同一个时空,我是一颗最小的星星
脱臼了手摸到了千百光年外
瞎着发光。
抄录《洪堡的礼物》一小段
给我以出书以来,「用」与「不用」,颇启发的一段:
「而这些诗人却证实美国太粗,太大,太多,太坎坷了。美国的现实是如此残酷无情,而这个国家反而从中获取令人心寒的满足。当一个诗人,要干学者的事,女人的事,教会的事。精神力量的软弱在这些殉难者的幼稚、疯狂、酗酒和绝望中得到了证明。俄耳甫斯感动了木石,然而诗人们却不会做子宫切除术,无法把飞船送出太阳系。奇迹和威力不再属于诗人。诗人之所以受到爱戴,正是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无能为力。」
4 月 22 日
小猫叫一一
这不是破折号,是美美喜欢杨德昌。
读了许多房思琪的心得
第一我的奕下面是个大,不是亦,也不是弈
第二好多人说太苦了读不下去
我多么羡慕
只是小说就读不下去
我还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
啊对了我没有用滤镜纯粹是镜头脏
4 月 19 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要五刷了。
那天回家的捷运上,一个褪白牛仔裙及踝的女生
出站时,面目淹在黄金色浏海后,小纸条塞到我手里
她写了:奕含,妳很棒的
「房思琪」三个字擦掉了,刻痕留在底下
我极感动,又极感伤
感动是她认出我,想要表示善意
感伤是连她也看出我精神状况不好
她没说书如何如何
她在鼓励我
因为确实那时我又在想自杀。
世和采是我小时最好的朋友
后来断离,我一直有受灾户之感。
发病头几年,我不吃饭不洗澡
世常坐在浴室门口陪我说话,怕我倒在浴缸
记得住院时她亲手煮的便当有花椰菜、马铃薯泥、小肉丸
她走远远的路买奶茶,因为我只愿意吃喝那一种奶茶
采小时候向我告白,世替我退回的礼物,结果她们先狼狈结交
后来采恋我有十年。
采说:不是因为病,是因为是你,你没伤害我,我只是会伤心而已。
疾病的利齿遍布体腔、体表,磨耗我的同时也磨耗她们
她们耗尽了,需要透气
我当然才十七岁而已,但她们也才十七岁而已啊
我多希望自己无病无痛
没有创伤,聊天时不必避免直触、却不停地绕着它走
像群观光客之于火口
也许那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下礼拜一起去逛街。
我对采说:我现在明白了,不怪你了
采说:谢谢你
我又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自己受伤的
采说:当然
在咖啡厅大哭。脚下的猫在蹭。厚毛像昨夜雪。当猫好,猫不会哭。
才刚刚结束访谈,访谈谈到小说书写过程
访者问:
「一边情绪崩溃一边写,在咖啡厅?」
我答:
「不出声地哭,我有练过。」
大家都因为幽默而笑出声来。
后来,世才说她探病时我常常认不得她。
采说:每次说到小时候都会说到你。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要五刷了。
4 月 17 日
原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三月底的时候四刷了。
《终极追杀令》里
中年杀手里昂问小女孩玛蒂达:妳几岁?
十二岁的玛蒂达装出风尘的样子:我十八岁了。
里昂圆睁着眼睛说:妳看起来好年轻啊。
玛蒂达昂起眉毛,烟视媚行地说:谢谢。
一个异乡人、一个孤儿被装进都会干练男女调情的成句里
电影院像爆爆米花样轰笑、炸开
我还在哭
里昂和玛蒂达的爱是多么根深的孤独啊
每次进电影院,四周在沸笑,而我在流泪
我会意识到身体里有个小孩从小没有被善待
以至于塞渥进绒布扶手椅、灯光断黑的时候她看不到别人看到的那部电影
同样地别人也看不到她看到的那部电影。
在动态讲了 google 有「房思琪是谁」关键词的事情
许多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脸
我有一种剧痛想要说我并不是写字哗众取宠的人
想要说不要笑了,「不知者未必无罪」
4 月 15 日
我其实对艺术开窍蛮晚
大约是中学时期专注课业的关系
第一次灵光是高中刚毕业
那时我正躁期,老抱着胖笔电乱看电影
安哲罗普洛斯《永远的一天》
看五分钟,还没有情节推展,便大哭了
端着计算机在外婆家走来走去
妈妈愕然问怎么哭成这样
我说这拍得太好了。
在人间的统计学我等于一个废物
每天嚷嚷着自杀,但其实比谁都怕死
以前自己住,有时半夜就买一碗关东煮在楼下小七坐到天亮
心想店员不知道自己多么神奇,他救活了我,又一次。
这两天读韦勒贝克《谁杀了韦勒贝克》,途中
一直掉眼泪
不因为情节,这书实在写得太好了
我习惯登记读过的书
上一次有这个感觉
是一百一十九本书之前,奈波尔的《魔种》
想要活到遇到下一本、再下一本的时候,仅此而已。
进学解
2017 年 4 月 14 日
(前言:《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我一直想写出来的小说,很多年行走坐卧在脑子里涂改,却是直到这篇散文,才真有了雏形。这是房思琪正式的起点。写于 2014 年 8 月。如果你于小说共感,也愿意分享这散文,我会感激的。)
我休学了。上学期,被二一之前,写信给老师们:「我不能阅读。听起来很怪异,但是是事实,非常抱歉。」附上诊断书。老师说诊断书不清不楚,暗示我从哪里搞来这一张纸。这是中文系超人的浪漫,好莱坞的超人,不是尼采的超人。
第一次住精神病院,带了莒哈丝、贝克特、莎士比亚。读完一排书,还不能出院,只好背十四行诗。经过一首诗,抬头,铁栏杆在温吞走廊上的影子偏斜一些,依旧整齐、平等,像中共文革合唱团的两张连拍照片,模仿死神怀表指针的摇晃。人一死,就不会晚老。
有个病友厌食症,森森整个人像髑髅镶了眼睛。镶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着大钻。一只戒指在南半球,一只在北半球,还是永以为好。没看过两只眼睛如此不相干。她总把饭菜藏在口腔,进厕所吐掉,总被发现,总被骂。她喜欢偷我的零食,艳色的零食包装窝在她宽绰的粉绿色病袍里,她像张考卷被荧光笔恶意涂上一杠,遂没有人在乎原来几分。看护阿姨骂:「妳哪来的巧克力啊?」她会指着我,枯手指光样延展,摸我一把,看穿我。我说:「啊,那是我给森森的。」我喜欢让她偷,不是共谋的快感,或谅人的自满,喜欢她不垢不净地指出我,透明手指沾着黑巧克力。在医院,我们不是女儿,学生,职员,妈妈,而是某种病在某段疗程的病患。
她老叫我念书,自己在旁边絮叨:「妳好瘦,好漂亮,我想瘦,想漂亮」,莎士比亚是伴唱,或是男人开着电视遮住身下的小女孩。她在莎士比亚里很安全。她的指头骨节像电线上有麻雀,高高箍着手指,透白皮肤扯着,可以听见饥饿的青色小血管被拉紧,一跳一跳吞口水的声音。偶然看见她脱衣服。上身像木板绷上帆布,平整,无生意。帆布只画上两只小眼睛,油彩也不大方,肚脐是下方一个破孔。显然画家穷,画人脸的顺序也怪。艺术往往躲在精神病里点滴地自杀。一看,强烈地感到:森森活不久了。更奇怪的是我不太惊讶或伤心。
她常吵闹,泼饭盒,米粒天花乱坠,她咆哮:「我要变瘦,变漂亮,变瘦,变漂亮!」像卷录音带,齿轮嗤嗤吞吃黑舌头。被扭打进保护室。我没有进过保护室,只看过病袍飘飘然装着森森出来。一时,外头的灯投入一竖笔光线,蜗房拉开一袭平行四边形的光明,灯光很有慈悲,泄漏,与八卦的意味。保护室的地板,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绿色泡棉,像个好梦。我想过,除了一直抠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里自杀。或是他们说的,「伤害自己」。
护理师最喜欢对我说:「真乖,又在看书。」森森是不乖的,我是乖的。
精神病院无所谓时间。洗澡超过二十分钟会红灯,早餐时间吃早餐,午时吃,晚上吃。甚至有早操,壮丽人声配着升平音乐,成群手臂鱼嘴开合。有的手矗着毛发,或云云浮出青筋,或是两束白骨。像最逼真的共产庄园,但把我们聚集在一起的不是理想,而是幻灭。
在院里写日记,院里最多的就是时间,因为院里没有所谓时间。
「听说你说:『妳是——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知道你在双关小女生的私处,我是多么恨自己背古文的习惯。
「你说:『妳一身都是风景。』——这话多俗!很替你羞惭。
「你引阿房宫赋:『一日之内,一宫之间,气候不齐。』『泛爱』不是这样的。最讨厌你说『慈悲』。」
上学期被二一,因为期末考前几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小女生。我在二楼,雨棚如乌云,眼神从佛教哲学的正道溜出去,遥见你颜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态,她很矮,仰望你,像楚辞的那章——天问。我可以看见她的脸,鸭蛋脸游离于寤寐,像还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张望,而是粉红睡痕。战兢的媚态,我太认识了。一时间欲聋欲哑,恨二楼跳不死人。
那天起,我不能看书了。坐拥她们,如果你与文学切割,承认兽性,或许我会好过一点。但不,你一面念《诗》,一面插着蒹葭。抽出来,蒹葭沾着白露。白露如落日,满面通红。夙夜匪懈的白露,血色的白露,时差的白露。有钟摆夜光着在她体内敲出正午的钟点,她的身体一向乖巧,脏腑迷惑,筋膜鼓噪,它们不知道是谁迟到又早退。脏器一个挨着一个,拖累她,锚坠她,把她从公寓阳台翻覆,泼下去。她的身体里一定很暗。
你对她们总一开始就谈文学。她在升学的压力里摸黑行路,你的一口典故如阳光突然刺穿眼皮,如满汉全席铺天盖地,交错觥筹,她醉了,理性渐渐褪色。她总扎着精密的马尾,而你来回看她,像背诗。后来,你对她说了一句话,那话像个刚粉刷、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进逼、压缩、一句话围困她的一生,你说:「我爱妳,但我也爱培培。」你她当场分别了。当然后来她明白培培亦是被污的。
说你既文既博,亦玄亦史,原来,玄的是有礼离席,是泛爱众「生」;史是你包包里的小册子。小册子里,芬的,芳的,郁的,小女生名字,并肩如伍,被纸夹杀,喷发异香。你说书,说破她们。星期一芬日,星期二芳日,等等,生命如此丰满、规矩,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你给她什么,为的是再把它夺走,你拿走什么,为了高情慷慨地还她。
多年来我书写那部当代罗莉塔与胡兰成的故事,我像只中枪却没被拾走的动物,宁愿被吃,也不愿孤单死去。写文章屏蔽又回护官能,伟大的心灵围观、包庇我的噩梦,抬举灵魂,希望臭酸肉体鸡犬升天。说好听是净化,说实在,就是美化。像侧睡,你形容蓝花纹的被子服贴她,「像个倒卧的青花瓶」。如果你的兴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杀当成最伟大的恭维多好。如果一个女生自杀了你就收手多好。最可怕是揣着老师的身分一面犯罪。学问何辜?书页多么清白?
我恨我迷信又说嘴:国中开始读吴尔芙。如果不是逐字引用作主体的材料,锻造我的尊严与欲望,文学也不能让我墨劓刖宫、笞杖徒流地幻灭。有老师问我「不能阅读」是什么——《左传》、《史记》、《楚辞》,其实不用写那么多,人间与生命的真相或内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彻底描述:花了几年知道这叫奸。
森森在我出院后死掉了。电视外,隔着马赛克,也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我每天拉开领口,望下看见乳头外一圈齿,想沿着齿痕的虚线剪开,把性征丢掉。森森死了,她是不乖的,我是乖的。我是乖的,因为幻觉不会从眼睛投射出来,播放在建筑物的侧脸上,因为从小到大,别人游戏时我总在看书,连在精神病院也一样。
4 月 13 日
一列斜斜飞过去的鸟,就像
我伸懒腰的时候
把手炼甩到天上一样
物归原主,我需要一把
猎枪,你要教我准星、保险、板机
开火,我于世界有敌意。
这个时代谈资格很不政治正确吧?
但为什么妳们称自己为幸存者?
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重读荷塔穆勒的呼吸秋千
绝望如我
回忆其实与盼望是一个意思。
穆勒抖擞背脊躺在桌面,于热窝窝的
咖啡壶,像只猫之于
暖炉,那种金粉小仙子一只接一只窜出来的地方
雨把马路洗成镜子,轿车
胎胎相吻,连体婴地游
我想是否就是今天,这条马路
我可以扑通跳下去
落地窗外,一个路人对我比了爱心
那个悚然
他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痛苦它懂得数学——
我拥有它,如果他拥有我,他也要拥有它的。
林奕含 回复:我觉得我要解释一下:我当然希望读者痛苦,也感谢共鸣的读者,但我不觉得人应该高估自己的同理心,人都是健忘的,读了很痛没错,但你会痛多久?这痛会改变你吗?人面对那么大的创伤应该谦虚一点,就像我不可能用意志力,只能看医生、吃一堆药,药物是我谦卑的方式。
林奕含 回复:那我在这里因为中文主被动不分语法的关系,没有说清楚,这个伤痛对我是直接的,对读者,用那句话——他们是在旁观他人之痛苦,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小说里思琪说「没有人应该经过这样的痛苦而变成更好的人」,那个经过是直接的;但是读者,他们属于伊纹对怡婷说的,「不必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是被动的。完全不一样,但是是我语法上没表达清楚。然后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好赤裸 Or2
4 月 13 日
我的天啊,法兰克麦考特《安杰拉的灰烬》二十周年
全新翻译要出版了。
这本书是我最早读到的伟大的书
也是唯一长大了回头看依旧喜欢的书
(是的,我小时候还喜欢过余秋雨,完全黑历史)
我喜欢它对白可以当作白话诗
作家六十六岁的第一本书怎么记得童年与人的对话呢?
现实不重要,艺术家创造的才叫作真实
麦考特的自传有但丁式「永远思念天堂的诗人态度」
而这天堂更可爱,是性的,是以诗化解现实,以现实入诗。
必须抄录一段,麦考特小学的作文:
〈耶稣和天气〉
「我不认为耶稣我们的天父会喜欢利莫瑞克的天气,因为她总是在下雨,香侬河将整个城市弄的死气沉沉的。我阿爸说香侬河是个杀人河因为她害死了我两个弟弟。你看耶稣的画像他总是带着一张席子在古老以色列游走。那里从不下雨,你听不到有人在咳嗽,或是染上肺结核,或是任何类似的事,在那里没有人有工作,因为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吃着甘露,挥动拳头,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在任何时间耶稣要是饿了,他只需走到路上去无花果树或橘子树那儿,就可以填饱肚子。如果他想喝啤酒的话,他只要摇一摇手上的大杯子,就可以喝到啤酒。或者他可以去拜访玛丽‧玛格德林和她的姊姊玛撒,她们无疑的一定会帮他准备晚餐,在玛撒洗碗的时候,玛丽‧玛格德林会帮他洗脚还用头发帮他擦干,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当玛撒的妹妹坐在外面跟我们的天父聊天的时候,她却要去洗碗?耶稣决定在犹太人这么温暖的地方出生是很好的,因为如果他出生在利莫瑞克的话,他可能出生一个月就死于肺结核,那就不会有什么天主教堂,也不会有什么领圣体或坚信礼,我们就不必念《教理问答》也不用写关于天父的作文。」
毫无疑问是伟大的书,同学们快去买吧!
4 月 13 日
南女的老师给我机会回学校讲小说,真的感激又不好意思
我当然不杰出,只是校友,事实上以人间的统计学我等于一个废物
还没有想出要聊些什么,不想变成僵死的性别教育。
总之,在南女的头两年确实是我生命最美好的时光,生命的金沙带
非常感谢给我机会的老师们!
4 月 12 日
想要发这样一则动态:
明天,要跟美美一起玩她的小猫。
深爱双关黄色笑话
也知道她爱我,会原谅我的无聊。
有时觉得很难跟没有受过重伤,或生过病的人做朋友
我们总之开着三八的玩笑:
刚刚吃药掉了一颗,没找到,我家的蟑螂会变得非常快乐。
咖啡厅后院烘咖啡豆的机器房像个桑拿浴室
香得轰轰烈烈
磨豆子的沙哑和蒸汽的呜鸣,此起彼落
敦厚小瓷杯端到面前的时候真觉得世界大同
把声音写下来乱传给喜欢的人——
「妳不会泡吗?」
一时间,淹然百媚的咖啡香全部退潮、萎缩
「我会,但上咖啡厅好,有人,不会自杀。」
那就是我整个生命的事实。
就像我突然发明等捷运的诀窍,就是
排在别人后面,否则太想跳下去了
瞬间为自己的冰雪聪明得意不已,多希望谁来称赞一下。
林奕含 回复:对吧,真的有用,盯着看铁轨很不好
家屋
2017 年 4 月 11 日
外公在我生日前两天过世了。
外公外婆住台北,最后一次跟外公说话,是十八岁,六年前北上台大医学的甄试,住外公家。外公的老花眼镜像滴水挂在鼻头,金丝结婚戒指埋没在肉里。大家一见面就传授我面试如何如何,而外公只给我讲川端康成。现在想起来,外公永远冰封在那个场景:桧木椅子细而黑的手臂从背后圈抱着外公,日文文库本偎在他的烂梨色大手里。
甄试四月发榜,我落榜了,而五月,外公中风了。七月还要指考。外公中风,妈妈整天哭,她不是最小,却是最受宠的孩子。妈妈朋友谈到公婆骨折,她说:对啊,我爸爸中风了。我问她开饭,她说:怎么吃,我爸爸中风了。跟她上菜市场,鱼贩子流星般把大鱼甩到秤上,鱼鳞点点飞溅,鱼贩子问妈妈:切吗?妈妈流着泪说:我爸爸中风了。妈妈像被这个句子蛊惑了。我第一次清楚地想到:「 妈妈生病了。」
出加护病房,外公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了,跟进加护病房的隐约不是一个外公。妈妈把外公接到台南照顾,救护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啼叫。妈妈在隔壁空地盖了一间小屋子,我们叫它「小木屋」。小木屋前院种了一棵黄花风铃木,懒散长枝条的毛孔吹奏出香花,风起的时候,腻亮的绿叶磨蹭捞耙着不肯掉下去,倒是黄花烘烘地一丛追赶着一丛落下去。多少黄花留在树上,就有多少黄花下到地上。外公外婆一住住了六年,六年,不够讲完一则关于亲情之忏伤的大题目,只足以让一株黄花风铃木成长、茁壮。
爸妈以为我的作家梦是对考试失利的反动,是在物理化学面前跌跤,所以跟中文私奔。爸妈搞错了,那就是一次考试而已,要进医学系,再考个试就好了。我跟海海说不想生小孩,说我外婆身体不好,妈妈身体不好,我也不好,怕小孩也不好。海海说:妳身体不好是后天吧。但我想说的其实是:我怕我生出一个忧伤的小孩。
第一次大学休学之后,踏上自我毁伤的旅程。
妈妈生病的主要症状是装潢,或用哥哥的话是:把房子打掉。医学上简易判断病态忧伤或正常忧伤的方法是:是否搬动亲人的物品。常看到好莱坞拍一个小儿子的房间,一切都跟儿子死去那天一样,笔记本露出整齐齿牙,钢笔礼貌地脱了帽,阳光大把洒进来 ── 这就是病态忧伤。但妈妈的病态忧伤是反其道而行的。
我有段时间住在台北外公家。妈妈上台北,没办法丝毫忍耐待在外公健康地存在过的这空间,于是把装潢都打掉。油漆搔出皮屑,木地板被挖秃,露出鼠色的水泥和不停吞咽的管线,橱柜被连根拔起,只木疙瘩、木桩木刺留在那里,大有焚林之势。施工期间,晚上我睡厚纸板,铺在泥沙上,在房间中央,像个岛。睡在一桶桶混凝土之间的机会比睡在野外还少。反正我无论如何睡不着。
有天妈妈打电话给我,她要重新装潢台南我房间,也就是打掉。我心想:大概不祥吧。设计师问妈妈,壁灯上那一圈窗帘绳是在干嘛?妈妈对我说,她立刻看出来了,那是,在干嘛。她说奇怪她走进那房间从来没看见。我心想:妈,对不起,但这不是我的错。一个人接触过死亡又拗回去,那败坏的气息很难不透露出来。死是种体味。同样的,一个房间的主人在里头寻死,没办法保证房间不向参观者泄漏它的秘密。
我记得自己融化在床上,我的眼睛在我的肉块上各自仰泳,看着爸爸妈妈骂我的脏话,脏话呈标楷字,鬼魂一般灰阶斜体地在房间蜉蝣。在那样一个房间,除了死,妳真的没有其它事好做。糯米色的绒布窗帘绳子,两个结成一圈,挂到水晶壁灯上,脚下的椅子爬满了镂花藤。多么富丽,而一切太明显的对衬修辞都是可恶的。物质当然可爱,但前提是精神也可爱。原来被物化的爱情才真正难以挽回。噩梦醒来,也只是剥开一个噩梦,被窝藏在另一个噩梦里。
是,我的家人会很伤心,是,这不能解决问题。那谁来解决我的伤心呢?楚楚医师说:门诊每天都有自杀的病人,我们只会「邀请」那些并非以死威胁,并非以死求重视的病友「入住」我们的病房,简言之,就是「真的想死」的人。
我常常想起加护病房不熄灯,无所谓日夜,一小时抽一次动脉血,动脉针好粗,针筒欢喜地充血,而我很乖,很温驯。红的、黑的、透明的管线钻出我的身体,望上爬到各种机器上,一呕吐,心电图就会尖叫,我弹起上半身,牵扯那些管子,像风中树。也常常想起精神病房,铁栏杆的影子像棍棒。窗外棕榈的羽状大叶子像随时可以飞走,风景被栏杆切成垂直一片一片,像小时候躲猫猫,躲在衣橱里,视野乖巧地被百页割成水平一片一片。
外公家前面的公寓管理员老看我。他不超过三十岁,每踏进巷子,就感觉到他把眼球软搭搭投掷到我脸上,我一路沾黏着那双眼球。总不能叫他停,显得自以为是。
有个秋夜,我爬出阳台的铁栏杆,站在阳台之外。高风把裙裾上的玫瑰吹胖、吹活。手抓着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锈的血腥味道。我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不比前者更蠢。」人车没有想象中小,也没有想象中少;奇怪,痛苦的时候,可以诉说的人都睡深了,这时人声却蒸腾着飘上七楼,像意义上的二手烟。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我非常非常伤心,因为我就要死了。此时,望下看见管理员又在看我,折断似把头磕在后颈,眼神清洁,彷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脚钉在马路上,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当下只有一个感觉:这太丢脸了。爬回阳台,利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
回想起来,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会是我人生中最羞耻的一幕。因为甚至讨厌,所以这拯救无所谓匹配,如此留情。羞耻最大的成份正是生命力,并不是生命的特征是羞耻心。
外公是一个非常日式的人,无论去哪里总要穿西装系皮带,西装裤笔直,唯一崎岖的地方是口袋里的文库本。外公喜欢上咖啡厅,我还只喝奶茶就带我上咖啡厅,他呷一口咖啡,吃拉面样发出窸窣的声音,说:「好,这个好」。我总说,唉额,好苦。咖啡在我的牙齿留下痕迹,但是会放过外公,因为是假牙。外公还喜欢给我做鲔鱼拌芒果,好像我从没换过牙。也无从知道我成年之后外公还会不会给我做鲔鱼拌芒果了。
外公住在小木屋六年,回台南我喜欢找他说话,学电视唱歌跳舞,尽管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也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外婆喜欢说,外公以前最讨厌人家叫他讲国语 ── 外婆模仿外公:「什么国语?是北京语!」外婆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
六年之间,外公进出急诊无数次,或肺积水,或肺水肿,都一样,反正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不是这次,就是下次,或是再下一次。都一样。跟在救护车后面,直驶进大学医院,每次都发出病危通知 ── 第一次发通知,来了很多人,很多眼泪,长一辈的,我辈的。再发,就少些人。发到最后,只剩下外婆和爸爸妈妈。
外公在棺木里看起来好小好小,又变得更小,小到被塞进一个坛子里。骨头白得像外公自己。外公,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孙女,我让你最喜欢的女儿那么难过。
死亡,所谓死亡之路,不是电影里那样,晴云样的白枕头,白床单,床头香水瓶似的药罐,说完一句优雅而智慧的话,一只手扑通掉出被单外。真正的死亡之路,一张病危通知引领你走向下一张,一路消毒水如雨,灌溉出五颜六色的药丸,一颗药丸落下地,抽长出更多、更缤纷的药丸,很多吐物、脓血、屎尿,太多的眼泪。旁人再怎么爱也不能帮你吐酸水、痾硬屎,旁人只掉眼泪。从家里到医院,医院回家里,几十对往复折线,把这折线小心翼翼地拉开,像拉一架手风琴,这才是死亡的漫漫长路。恰恰跟我走回生命的路一样。
林奕含 回复:前年生日的旧文,现在看来一点点幼稚了,但是没想改。也欢迎转贴喔。
写房思琪跳楼那段,我是整个用这散文挪上去的
我想,写小说,挪用自己的经验,这在所多有
马路的温度、树影、肤触。.. 只是我挪用的例子极端点而已
读了许多心得,说看了小说难受痛苦,失眠噩梦
啊我真是用命下去写的呢
4 月 11 日
分身最近好像很少贴新闻
这是最近关心的新闻:李明哲
新闻刚出来至今,总统的页面还是一直在发些装可爱的贴文
看了就烦。
有在关心的同学,动个手指,联署一下吧!
4 月 7 日
生病很长一段时间,说没有怨恨是骗人的
前几天只是照常查着小说的评论
就看到了南女校友的留言
「考满级分医学系也没念,不知道在干嘛,结果真的有小说喔,反正家里有钱不用工作」
这类闲话这些年听得非常多
心里并不存温柔,也不兴修辞,只想说去你爸的干。
也被挚友断离了,也被男朋友辜负了,也跟爸妈翻脸过了
我遂悟出世界上唯一永恒的是每个礼拜挂号等楚楚医师的门诊
每个人都对我说:
妳不要再喝酒了
妳不要酗咖啡了
妳为什么不回去上学
妳为什么不面对现实
妳为什么这么自私?自杀最自私了
只楚楚从未对我用祈使句,只有他允许我痛苦。
一次我们聊到第一次见面,我对他的印象
我说你好像贾母。贾母?
对,除了贾母我不认识谁身后跟着一堆人像舞龙舞狮。
又说第二个念头是你很讨厌。讨厌?
医生你不是总问「妳好吗」
我当时心想:
「我好吗?我昨晚消化吸收了四百颗药,现在在精神病房。」
于是我们在诊间哈哈大笑,好像我说了全世界最幽默的笑话一样。
4 月 6 日
宽大的斑马线,错身时有个女孩,顶多二十岁吧
真是美好的季节,又到了迷你裙的季节
她对着电话说了:「想要吻你。」
一时间,整个汹涌十字路的空气都涤荡清澈
我想我不再是十八岁,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又想到早从十八岁以前,就一直被耽误着的
不禁悲从中来。
回家收到印刻杂志,第一次有文章在杂志上
信箱憋仄的锈嘴衔着被凹成半的杂志
在门内拔河了半天拔不出来
只好走出公寓从信箱外拿起来
心想这倒像我是贼。
之于世界上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
光是活下去就是偷生。
4 月 5 日
林奕含分享了 The Big Issue Taiwan 的照片
今天买到四月号了~我实在最喜欢大志国际新闻的部分,一个几平方公分的小白方格,微言大义啊。
你该去看精神科了
2017 年 4 月 4 日
旁观网络笔战,无论什么议题:性别、省籍、薪水、面包,笔战至酣,一旦有人抛出卑劣的词汇或偏激的观点,反方一定会有人说:「楼上该去看精神科了。」或者生活中遇到暴虐的客人,怠慢的上司,人也会骂:「有病就要看医生!」
我常常想起精神病院的时光。拆鞋带、没有沸水、不能用刀叉、不能用玻璃、瓷器、不能用橡皮筋。放饭了,每个人用铁汤匙切着排骨,那熟练让我心痛。生命在此忘记连续性,病院的时光本身就是一道乌黑的空白。太阳沉下去的时候,护理站会广播。每个人遛着自己的影子,拿着塑料小杯去领药,且要当着护理师的面吞服。一吞,喉结哆嗦一下,很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味。那是对生命无谓了。
一个病友要配一名看护士。看护士最喜欢看报纸。病友看着那些新闻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后的事。看护士悉心帮病友擦脸,一个个人的表情就这样被擦掉了。清晨或半夜常有人大哭大叫,我也不外。护理师只会走到妳面前,拿着一杯水,说:奕含,吃两颗安定文吧。而妳只能答好。吃药之后等着药效把嚎啕压下去化成泪珠。
院里有所谓保护室。保护室的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绿色泡棉,像个好梦。我想过,除了一直抠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里自杀。或是他们说的:伤害自己。如果病院是我们所有人生命之黑夜汇流的沼泽,那末保护室就是从一个人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晚。偶有人被扭打进去,那打斗很有嬉闹之意,门打开一个缝,院里的灯光扔进去,扔在保护室地上,成为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又随即被拉着对角,扁下去、馁下去、憋成一道镶在门框上的金边,人的哀号也渐弱、收拢,归于无。我想,保护室真正的意思是:「保护护理士」。我们是没有机会被社会化的人,而保护室是最后的规矩。正如那种描述巴洛克时代画家的电影,工人扛着金箔大画框来去,画框磕在他的肩颈上,他整个人就像画中人要挣脱出来。一片金箔脱落了舔在他脖子上,人身最柔软、柔弱之处。尽管这样,金还不是他的。
我看着他们,也就是看着自己,好像圣经那句话:「我得知此等妇人,比死还苦,她的心是罗网。」
我也常常想起学测落榜后,准备指考的时光。我总去国立大学 K 馆念书。早上五点起床背古文观止;爸爸载我的路上背单字;七点到 K 馆旁的星巴克喝一杯中杯拿铁配单字;七点十分进 K 馆;念到十二点去星巴克吃一个可颂,配单字;再一直念到晚上十点 K 馆打烊;回家车上再背单字;回家背古文观止到晚上十二点正;入睡。这样怎么可能不上第一志愿呢?因为这个作息一个礼拜只会维持两天,其余五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衣橱里哭。
偶尔去念书那两天,没有例外,一定会收到三张以上的纸条。可颂之后,抖擞了湿伞上的梅雨,回座位,有些纸条投进包包,有些贴在笔记上。可以跟妳当个朋友吗?等一下有空吗?便利贴掰下来,黏贴的地方沾上铅笔迹,笔记上「嘉树美箭,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反了,清淡了,在便利贴背面变成「也设施所者智类,仰偃数疏,箭美树嘉」── 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样。出入 K 馆,目光排排螫在脸上,像外头的雨。收纸条到麻木,只有一个想法:大学生好像很无聊啊。那么茂盛的欲望,竟也可以涤荡清澈。小奸小恶丛生、疯长,最终只有一种喜气。我再没坐享过大考那年,眼神一般清洁的季节雨。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又第一个地到了 K 馆,靠墙背门的座位。有个男生在我隔壁坐下,显然有意,因为整馆是空的。但我也不能问他要干嘛,显得自以为是。他转过身,面对我,把我夹在墙与他之间。他一直摇晃,我的字迹难以端正,盯着数学式子想他到底在干什么。过了几分钟才明白,他正对着我自慰。这更不能转过去,我不想一面读书一面脑子里浮现男人的生殖器。很懊恼。他突然站起来,用阴茎碰我的手臂。大考在盛夏,我穿着短袖班服。碰到我的瞬间,我才尖叫一声。他倒潇洒,拉上拉链,抱着胖书,就走开了。
一礼拜待在家里有五天。
房间的天下,正文的标楷字与批注的新细明体捉对吻啄,吻啄啧啧,啧啧如蝗虫过境,客易主位。黑字是痒痒的天幕,重点星号是星星,整房种满了短尺长尺红笔蓝笔,荧光笔的喷泉里有便利贴泅游,便利贴身上各各有米字胎记。
只衣橱是出世的。妳永远教不会一件最难穿上的衣服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衣橱是我的保护室。从 K 馆撤退回家,从家撤退回房间,最终败退到衣橱。抱着自己,衣服下襬的蕾丝如挣扎的眼睫毛来回拂拭我的脸颊,而我自己的眼睫埋在掌心,惊吓如虫翅,出水如排泄,恨不能一拳捏死。我要过几个月才知道,躲在衣橱里,视线被百叶切成水平一片一片,正如同精神病院的风景,被铁栏杆乖巧地切成垂直一片一片。
那几个月,古文观止是最大的娱乐。那就是为什么,当你说出「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 我马上明白你在双关女生私处,这被扭曲的语境找不到门,一困至今。我为柳宗元哭过的。你知道吗?你这个变态了语言的强暴狂。这一切的一切,正如搭讪的便利贴背后的古文:倒过来念,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样。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见网络上「该去看精神科了」的讥讽,我就很痛苦。甚至准医生的高中同学亦如此,更痛苦了。这个社会对精神疾病的想象是多么扁平啊。在网络上骂脏话的是精神病,在新闻里砍杀前女友的是精神病 ── 无须诊断,社会自会诊断。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当作一句脏话;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梁上的绳子打上美丽的绳结,睡前温驯地吃两百颗药。就像我从未把大学 K 馆对着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样,那些可以轻易说出「该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无知到残暴,无心到无情。我几乎无法羡慕他们的健康了。
林奕含 回复:这是旧文,也没想改写,就重贴了,然后欢迎分享。
文中可能造成误会,稍微解释一下,请大家留步:
文中可能造成精神病房的负面印象
但完全不是那样的
当然它绝非喜气洋洋的地方
但我很感谢精神医学
这点希望不要被误会。
4 月 4 日
今天太阳如金
是个对心爱之人好的日子。
以前读政大住宿舍
一式单人床组,上下铺非常逼仄
有次小欣玩弄枕头,突然说了:啊,我们的枕头是蚕沙
四个人在一起总之喜气:那是什么?
是蚕宝宝的大便。
矮额。矮额。矮额。
小欣总是对知识有渴,马上上网查了:但是好像对眼睛好。
那好吧。好吧。好吧。
四个人马上被解套,一团和气的样子。
我也永远记得高中有次上课
河河和我总是换到相邻的位子
她无视老师就回头趴上我的桌子
用笔圈起课本上地图的一区:珍奥斯汀的出生地。
她的脸漂亮的,我有点无地自容
像珍奥斯汀总用 beautiful 形容男子,handsome 形容女子。
最近读到一个故事
阿含经里佛与阿难乞食
只乞得马麦,阿难觉得委屈
但是佛告诉阿难
「如来所食,乃天人馔」
我实在极欢喜这个逻辑,觉得极美
——既然是天人吃的东西,那它就是天人吃的东西。
我的生命也遇见好多
那种清嘉的瞬间,我马上认出她们是天人。
冬天过去了
我一直没有闲情去探望家附近公园的樱花树
今年有开花吗?
没开,彷佛我每日平白死去活来
开了,我又要做那种恶俗的惋惜
我有点觉得这个世界的花情都与我无关、不是我可以闻问。
4 月 2 日
太妍女神(〜^△^)〜
3 月 30 日
今晚跟房慧真老师聊天。
改写了散文拿给美美看
美美看了,问我下一本小说是要写这个吗
我说对
她便不再说这里那里写得好或不好
她只说她好害怕我写完下一本书她会失去我
又说我在写房思琪的时候她一直害怕会失去我
是吗?妳怎么没有跟我讲?
我有。
房慧真老师说我写房思琪下到太深渊的地方,现在还没有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恍然大悟。
每次经过小巨蛋,若有演唱会,我每每要下泪
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所有欢乐都与我无关。
跟美美和楚楚医师约定好了
哎呀,但是好想要赖皮
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
3 月 26 日
每天起床梳化,搭捷运到咖啡厅
先细读两百页小说,最近又是菲利普罗斯称为「政治正确」的童妮莫里森
不多不少,两百页正
然后改写以前的散文,磨磨笔
然后听王德威二零一五客座台大近代中国抒情传统的课
两个钟头的课要听上四五小时,几乎逐字
然后读文学理论,最近是高行健
一定要规律作息
因为其实我真正想做的事是
用刨刀把脸刮花
然后水果刀把动脉割开
躺在浴缸里等死。
不用读多少康德,也体会到生命就是最高的道德
即使生命是无限的痛苦,我竟还是无法决心去死。
之前卖书茫然无所措手足
每天脸书推销、看排行榜、评论、挤讲座内容
把战争与和平搬出来重读,才终于沈淀
现在回想战争与和平
却只想到我生命早年的创伤事件之于我
好像那时俄法战争弃守莫斯科,撤退时把整个莫斯科城焚毁了
我的创伤也好像一个军队,在离开之际把不能带走的东西给全部焚毁了。
3 月 23 日
之前 okapi 的访问出来了。
真心感谢小光细心的访问和撰写,还有细心的摄影,还有陪同的编辑大人
也感谢小安一直陪着状况不佳的我
呜呜谢谢大家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写出这个故事跟精神病,是我一生最在意的】
3 月 21 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三刷了。
于销售量,我实在很惶惑
当然书出版了就希望愈多人看见愈好
可我自知自己有些惹人侧目的东西黏在身上
若是被我而非我的文字吸引过来的人,我基本没有信心的
而且这故事于我远非一个故事,我亦难言「成功」之类词汇。
无论如何,任何阅读并共鸣的同学,我都真心真心感谢,谢谢你们
3 月 20 日
看台大的在线课程,是最近生活中少数静好的事情之一。
小丽子是我最最宝爱之人
她跟我一样,高中时便重重生了病
她到处实习,打工,不像我干脆逃学
她有回参加志工,人群山山海海,恐慌发作,没法进去了
传了讯息给我 「真的好惭愧」
最近又被「学分」「学期」「注册章」的公文层层疉疉、辗压一蹋胡涂
── 我生日那天,她问我:我们真的会好起来吗?
她也是升学学校所谓资优班
生病之前就是念书,顶多跟老师相处
生病之后,与社会应对都是模模糊糊忽忽悠悠敷衍过去的
我总觉得如果有一天真「好起来」
我们也不可能学会这一切的。
所以我连上邮局划拨、便利商店缴电信费都害怕
害怕我存在,而并不「在焉」
作弊一样长到今天会被人看破手脚。
旁人总叫我用意志力克服
什么的意志?生的意志吗?
克服什么?死的意志吗?
一个生来有癫痫的人,你会叫她用意志力克服癫痫吗?
我的头脑伤心时会过度放电,使我癫痫,为什么要我用意志力克服?
疾病残酷,而不承认疾病的旁人与疾病一样残酷。
借住小丽子家,忘记带药,癫痫一夜
她睡在我旁边,毯子合在身上瘦小的,听见她睡得极不均匀,极浅极碎
隔天,没有药效,我连走路都困难,碎步碎步,像个小孩吃着极珍惜的饼干
小丽子矮小的,犹未醒,但她仍一路把我搀到大街,黄油油出租车像初阳的地方。
3 月 18 日
回学校找芳明老师
其实也只是老师课堂上一个头颅
但老师说的
「我从未轻许任何人,妳是少数我期待的学生之一」
失学孤身写作的时候这话一直像镇纸镇着
我嘻嘻哈哈,老师说我精神好
我说我对老师亦无需隐瞒,我最近状况甚差
老师是温厚人,在他的脸书没写
但当下老师马上问了:是 hyper?
我答对,心中有一种被知己的幸福
然这己又如此残废,幸福中不得不蛀满了疮洞。
从百年楼下山,本来要写稿
却趴在书上呜呜哭了
人家看我精神不好的时候我在郁期
看我精神好的时候其实是躁期
我真觉得被自己的身体困住了。
我其实好喜欢过节
星期四生日
刚刚好小丽子也要回诊
我们便约在医院
——就像精神科的门诊间是全台北最适合庆祝生日的地方一样。
在逼仄的诊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楚楚说:
医生,我答应你,不会自杀,可是这个,这个真的好难啊
3 月 16 日
之前女人迷的采访出来了
跟 Abby 聊小说的过程中,她的细心与真心,我实在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有点像小安说的,卖书没有个顶点,但沿路会有收获吧。
总之我很感谢 Abby。
我的痛苦不能和解 专访林奕含:已经插入的 不会被抽出来 | 女人迷 womany
3 月 15 日
上礼拜天有迷你讲座
真心谢谢所有参加的同学
也谢谢好辛苦的公册工作人员,还有辛苦的姵妤和最最辛苦的小安
还有与我说贴心话的、送我小礼物的、仔细阅读提出疑问的同学,非常感谢你们。
但我说得不好,怕造成误会,说明一下
讲话的部分
前半段讲的,与「大的」观念连缀,这完全不是误读
宜文前辈、亦绚老师的推荐书评都非常精辟
只是我看许多人望那儿想远了,便想拉回来一点点,贴身一点点。
而后半段讲的,前辈作家所谓「文化精英的想象」和「纯文学的崇拜」
则真是误读了。
我这人有些地方有些低能
重考上政大,才第一次学会用洗衣机
或者一直记挂着想成为大志的支持订阅户
但疙瘩的是我从没有进过邮局哪怕只是寄一张明信片
订阅又要划拨
我害怕非常
不只是怕被人调笑
而是我总觉得有关我在,然而并不「在焉」
作弊一样长到现在这事会被人家说破了。
关于前辈作家也有点这意味
我原本其实想把误读同安眠药一齐吞了睡一觉睡过去的
── 无论如何感谢所有愿意花时间阅读这书的人,真的。
讲话部分约十七分钟
剩下是呆呆的朗读,大家自己斟酌,谢谢
3 月 14 日
最近身心甚恙
本来排好床位这星期四要住院
前天的讲座也是外衣外裙作为灵魂的支架撑着的
但是 好难得约到大前辈可以对谈
不可以爽约
只好跟医生说不能住院了
上一次住院是二十岁
带了一公尺书
看完了
竟还不能出院
只好从头再看一次。
我总是躲在书后面
而且更多的是物理地躲在书后面。
总是那样
同学直接把公式背起来开始解题时
我酗着昼夜自己导公式、常数
本来看考古题拟答抽考五篇的左传
砖头书我从头点起
2016 我本来要背完一本辞典
因为写小说搁下了
最近又拾起来
或者精神耗弱的时候连续看八小时台大在线课程
我是如此无聊 又如此幸福
但我的人生好像因为不停绕远路
以至于绕过了自己。
就像伊纹的脸给一维的婚戒刮的
太明白的象征修辞再惨伤都难免有一种滑稽
星期四是我二十六岁生日啊。
3 月 12 日
出门准备讲座 竟发现包包里有两双脏袜子
可以在自己的辞典添列:
精神耗弱者:「包包里放着两双脏袜子的人」
现实里没有现实 才写作在文字里找现实
打起精神想写精神病的时候
总觉得不若躁狂时写诚实
总觉得像卖血
3 月 9 日
崩溃
的时候借宿美美
盯着她的药篮子看
「没带药,睡不着。虽然我吃宜眠安,可是妳可以借我吃两颗史蒂诺斯吗?」
因为知道我是认真的 所以我们笑得如此大声、快活
没有药效盖在身上 一夜啼哭癫痫
感觉得到旁边的她瘦小的
睡得极不均匀 极浅极碎。
一个人的时候大哭着 「我好想死」
电话那头她说 「我知道,再撑一下下就好了」
挂上电话她传了简讯
伤心的时候记得吃饭睡觉两件事
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小说 电影
坚持一点点 就好
太伤心了
连香蕉都没有力气咬断
生病它不只侵蚀 不只变成我们的人生
它变得比我们的人生都大。
3 月 7 日
3/12,这星期天,晚上七点到九点
在公共册所有小小的朗读活动
但是我嗓子并不好 请大家千万不要期待
突然想到我国中的时候是练演讲的
参加台南市比赛抽到的题目是「我最欣赏的名人」
讲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理查德德费曼
啊也曾经是一个梦想着当科学家的女孩
怎么就跑来写恐怖小说 (?) 了呢
3 月 6 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要二刷了。
二月初刚出版的时候成天叫卖
自己觉得尴尬非常
像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衣服。
国际书展讲座前很疙瘩
不知道为什么现今写文章的人都同时必须会说话
天天牙龈下体流血
讲完了 血也停了
我很迷信「一本书最佳的表达方式就是书本身」
觉得作者受采访、上讲台都画蛇添足
销量这事亦然
卖不好我肯定要黯然的
可是卖得好又代表什么?
卖多少才算好?
后来小安跟我讲
写书的目的是被看见
在资本主义下被看见只有卖书一途
卖书便不免许多枝节藤瘤
所以重要的是在途中不断检视自己的逻辑是否一致
是否曾经把手松了?
这阵子接受两个访问
认识了美好的人
自己积攒一生几乎像鬼森森瘴疠的东西
被仔细、反复阅读
被提问进而承认
那真的是连污潦都娇滴滴羞答答 ── 滴滴答答的时刻
像一种超现实、精神上的滤芯
肯定是好的。
3 月 6 日
嗨~我又来当林奕含的小编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 Readmoo 有电子书上架了喔
习惯电子书的同学可以去购买~谢谢
然后设公开的心得我都有仔细读喔,嘻嘻
购买连结:https://readmoo.com/book/210068506000101
3 月 6 日
高二还是高三的作文比赛
题目是「我的休闲活动」还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当时觉得自己写得简直太好了
发榜,第一名取一个,第二名两个,第三三个
我是第三名的最后一名。
永远记得布告栏前的油墨甜味道
把自己钉在地上,看前五名的作品,这许久
班上的国文老师说,有个评审老师找我
那老师,且唤她小新老师吧
我和小新老师站在红砖楼房的二楼,老师攲在灰泥阳台上
台上有小家碧玉似的盆栽
老师先跟我说了「作文比赛的期待」
然后说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句子:
「彗星般的天才」
「二十年没看过的文章」
「我找妳不是想要妳以后成名沾妳的光」。
而我好冷
因为不知道会被带到这样的高处,没有穿上足够的衣服
全身整齐,却显得裸露
山的远处有巨人呜呜吹着风
语言之风没有护照,也不受检查
风压瘪我的前胸,吹饱我的制服后衫
像我背有很多秘密的行李
风挟着甜蜜的金沙,点点滴滴螫在我身上
我浑身闪闪发亮,像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光凭着风
也可以判断巨人的上一餐是富含糖分的菜根或是油亮的阔叶树叶子
现在知道我配不上那些词句
但没有少女会拒绝就算是不合身的赞美的。
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很自然地写了言情小说
「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想你」
我「把自己站成一株亭亭的水仙」
而你「在图书馆,把我压在一套胡适文存上吻我,吻到胡适都震动。」
想起来很幼稚,但幼稚的事多半是可恋的。
3 月 4 日
妈妈曾经买给我一只熟睡的羊娃娃
不知怎么我有点爱上那小羊
觉得她软软团团在那里虽无能然而是全知的
偶尔对她讲话也说了
"男生都不好,妳不要长大,结婚"一类话
给她换棉花我总说是动手术
有了小羊我便再不吃羊肉了
一次妈妈用浓茶的语气说了:
「妳就是一喜欢就喜欢过头。」
听了亦不觉自己病。
我从前非常喜欢少女时代
念政大住宿睡下铺
逼仄的单人草席子
少女时代一出新单曲、专辑
我总隆重地把海报贴在上下铺之间的墙面上
少女一排站开 美艳而清白 无懈可击却如此亲切
她们的表情是烟火、是旋转木马、是香槟瓶塞连着沫飞出去的慢动作
床旁边就是书桌 没有买书架
小说、原典、论文扶上去砌了三层
我几乎不出席课堂 亦不是值得说嘴事
一来吃药早上爬不起来
二来头痛太剧 畏声畏光
三来间或听见风言风语 实在对人类懒散了
但我其实念书甚勤
老师开的参考书单都读
三本或三十本
韩柳古文选读五篇的课便买韩昌黎柳宗元文集注读完
一手抓不住的左传史记考试虽不考也从头点起
渥在床上画重点 无限地画
画到深夜寝室熄灯 就着台灯画到清晨
大一修栋梁的楚辞 大二修栋梁的史记
小小的老师在长长的黑板画出屈原一生的山水
一流汉北二放江南三入洞庭四投汨罗
升大三精神病复发 无法参加期中考
在系主任办公室被羞辱
很快被二一 有了休学念。
我跟美美认识的场面很有象征性
进系馆时她一个人小小的 无数的空椅子包围她
原来是她没有参加迎新新生营 我也没有
(就是那个传说中不去会被排挤的东西)
后来我们要好了
一次她午餐时说
"今天有个系上学姊问我知道林奕含吗,说妳风评很差。"
我问名姓,并不认识。
系上有许多人不可思议我喜欢少女时代
"她们不是都整形吗?"
"不就韩国洗脑歌"
甚至 "读那么多书,为什么会喜欢"
这些话 连带「风评很差」想起来
我觉得人真是下贱。
影印带订书针的论文成破扇从桌上读到床上
新洗晾着的内衣左胸右胸合吻像蚌 裤袜像脚的影子
看着少女时代的壁纸 我总想这四个字:蓬荜生辉。
后来 Jessica 退团 伤痛非常
点开只剩八个人的东京巨蛋演唱会听出道曲
每天看一遍哭一遍
想到妈妈说的「妳就是一喜欢就喜欢过头。」
才发现在有口无心的所谓社会里确实是我太容易动情。
休学前有同学告诉我:
「栋梁老是说上学期有个同学写司马迁跟大江健三郎那篇报告」
是的,老师,看着你,我曾经想我就是要成为这样的人
但是我办不到,我又办不到了,我总是办不到。
3 月 2 日 12:00
私下有些好朋友截了她们墙上好友的心得给我,心得隐私设定都限好友,但我一回头查,那些好友墙上往往又晒着人人可观的各式书的心得 ── 所以说,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很害羞吗!
知道自己写的文章被敬重的前辈阅读,甚至,感之动之,那真的很激动 ── 谢谢房慧真。
3 月 1 日
我永远不能自由了 因为我太喜欢烦恼了
虽然我的体质不适合烦恼
就像喝咖啡会头痛、心悸
但每次看到咖啡
总是喜洋洋地 一派天真地去喝
苦涩的银蛇溜滑进身体 舌根愉快地叹息
咖啡像一个拒绝保险套的男孩
妳总是原谅他 同时原谅自己。
喝完十分钟
太阳穴爆发了屠城轰炸 而胃里有一只湿冷小动物在哀鸣。
为什么世界上激情就那么短暂 痛苦这么多?
卡谬说 白天与夜晚的思考 内容与方式 本来就不同
脸书是白日我 小说是黑夜我
或是昆德拉说的 「诗的夜晚,散文的白昼。」
2 月 26 日
有些文人和觉青
或骂国民党民进党 或半损半赞朋友突发奇想
用「精神分裂」
我真的都非常讨厌
在心里把他们过往无论多少高尚的话语打掉基石。
还有新上映电影《分裂》
演员称之为自我挑战
不在乎实际患者暴力的比例
任意妖魔化
媚俗。
又还有人称「经典」的希区考克《惊魂记》。
精神疾病并不浪漫。
从前读中文系
有同学说她为什么没有忧郁症呢?
我没有笑 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
那就像在心脏病患者面前说要是我的动脉偶尔也堵塞一下就好了
我写精神病 因为那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了
——没有人会拿肝指数,血球,睡眠
去交易区区几十百万字的灵感的。
2 月 25 日
今天跟可可吃饭
我和B在上一节电扶梯上看见了可可的手蛇进她肩窝
天冷,分不清她们谁的手插在谁的口袋里
我笑说:哦,情侣装。
她们笑说:不是啦,我们都穿这样。
我立刻明白那我们的意思。
她送了我找很久的上菜木盘给我,嗔她不懂,嘴唇嘟起来有吻的样子。
回家看了新闻
有一个政府,政府里有一张纸
纸上说:「同性双方必须以书面约定一人为夫、一人为妻」
哑着跟B说:我甚至从未问谁妳们谁是 T 谁是婆。
起身各自理家
我看着B鬓角退潮消失在脸颊肥沃的区域,耳轮像听海
可可也许正在她的屋里玩猫
抬头看她时她也许不会想起海,珍珠,或许什么都不会想
但我们没有任何不同。
2 月 24 日
刚刚去电影院看完《她的危险游戏》
伤虐非人
眼泪憋了青筋血丝的长气欲死了才「啪」地冲破水面一样
啊米歇尔多灾多难的温柔。
除非伊莎贝雨蓓和朱丽叶毕诺许竞速演戏
或是安哲罗普洛斯托梦逼麦可汉内克产电影
这一部一定是我的 2017 前三名。
2 月 23 日
「新闻与旧文」
星巴克定价离谱,政治不正确,还难喝。我老去星巴克。我与星巴克,是世界上最接近「爱情」的关系。
2 月 20 日
一开始总是那样。
我是汤汤的读者,不妨也叫作粉丝
送了交友邀请给汤汤,竟被答应。
不知道什么时候
汤汤开始按我的动态和网志赞了
我从来没有写文章的朋友
出版前,所有所谓文章也就是在痞客邦上顶多五百阅览的千字文
看到同辈上杂志、得奖
我总是想起小时候作文比赛落榜
站在学校公布栏前看影印的、前三名的稿纸
脚钉在磨石子地上,这许久
心里想:
「为屈原哭。她说谎。大家喜欢说谎的文章。」
但是后来我的五百个人里有汤汤
每次她按我赞
我亦不敢在脸书上就抓狂起来
只是默默想象着
她有五万追踪者
这一个赞像舞龙舞狮
或像红楼梦里贾母起身欲行,后面有浩浩汤汤的人的尾巴。
跟汤汤当脸书好友这几年
我的本帐很废
是那种爱晒瞎妹照、时不时发自杀文的
自己都不想跟她当好友的人
去信跟汤汤邀推荐
她说「我也是妳的才华的读者」
想跟她谢谢,谢谢我瞪酸了眼球看她的时候
让我知道她也一直在看着我。
汤舒雯:
为一本书写了推荐语。其实我并不认识作者奕含,我对她的认识并不比一般读者多。只是看见年纪比我小的人有才华,我很容易心疼。
在这千篇一律的世界里,一个台湾年轻人的文学其实不必完美,但只要让我看见一点的「不一样」,我就觉得可以充满希望。而奕含的文字很不一样。
知道她也是与文学深深互相需要之人,我想衷心祝福她的写作事业。
奕含写给我的信里说:「如果您能为这本书推荐,这本书的命运一定会不同的。而我相信它值得更好的命运……」回给她的信里我则说:「即使没有我或其他人的推荐,这本书有着很难掩藏的光芒,也会有很好的命运的,请妳自己也一定要对它怀抱信心才好。……期待未来在写作的路上一起同行,我们都不孤单。」
真心话。《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推薦語 /湯舒雯
有一種故事像受害者遺留在案發現場的指紋。無論是性作為一種暴力、或是暴力以性施加,這本小說乍看談論權力不對等之性與暴力,實際上更直指文學及語言如何成為誘姦與哄騙之物;在加害者對受侵害者不可逆轉之剝奪和取樂中,成為殘忍的同謀,背叛了溝通與文明,也使人迎向了失語和瘋癲。在此意義上,這個故事講述的不只是戀童的變態,也是戀物(文學)的:「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然而,正是以其精彩的聯想、精準的象徵、深邃的隱喻、高度自覺而辯證的文學性……等,這部作品顯然不只是一本最佳新人等級的作品。作者的文字同時是一座富麗堂皇金色宮殿之建築、以及宮殿建築深處一張猩紅波斯地毯之繡工:揮霍,而頗有餘裕。這是將使讀者追問作者過去行蹤的那種作品:想知道作者過往都在哪裡躲藏,直到現在才探出頭來。
2 月 20 日
烦死了,月亮杯才不会让女人受伤,会让女人受伤的是男人。
2 月 19 日
第一本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已经上市。
2 月 17 日
书展新书发表会那日
刚巧在表格上看到骆以军和童伟格、连明伟中午有座谈,座谈后有签书
遂决意去堵骆以军
鬼鬼祟祟谦让成队伍的尾巴
如盐入水、水入沙,人散了
我开始结巴,像我吃了太多的语言
终于讲出口:我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
妳是作者?
是。
骆以军从座位上弹起来,像那种不知道自己记忆力超强的枕头
他的食指和双眼虚线延长了可以直指我的鼻头
「妳很变态!」
转过去看着童伟格
「她很变态!」
看向 B
「她真的很变态!」
其实我只是无论如何要当面谢谢骆老师
知道老师忙,跟小安邀推荐的时候都觉得无赖
拿到推荐语的时候,那真的像得到了「迷你骆以军文学奖」一样。
问小安我变态吗?
他们说那应该是妳厉害的意思。
但我突然觉得,就算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很乐意哪。
林奕含 回复:骆以军有新书《胡人说书》喔,是推荐序集结~这本就是~
2 月 17 日
我永远记得高中学测发榜那一天,大概是中午,总之太阳很热烈。考前几个月连饭都不想花时间吃。那一天,等成绩单回教室,全班静得像一面脏镜子。同学拿成绩单回教室,第一句话是:全校只有一个七十五级,是奕含。大家转头来看我,眼神如蚁。旁边是河河,她推我一下:欸,是妳欸。那时候已经开始吃药。早上,成绩出来之前,发现忘了带药,请爸爸帮我送到警卫室。下午,知道了成绩,温吞吞走去校门口,白色信封袋上写着:「孩子,恭喜妳,太厉害了!」信封折着腰吐出药锭。咬碎,口腔麻麻辣辣。还没习惯那味道。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太好了,不用考指考了。当然后来还是考了指考。
校长室有校长,校长秘书,有记者。第二天看了报纸,简直不可思议。记者写了:「排球队长」、「校刊主编」、「身高 168」。明明他问我喜欢什么运动,我只回答他喜欢排球。他问我参加什么社团,我回答青年社。青年社在做什么?编校刊。而且那年我身高只有 162。我明白这个不停压榨学生的社会需要超级小孩来自慰,但那是两舌、是恶口、是暴语。
这是上下交相贼。文武双全十项全能考满级分的超级小孩,放弃高学历勇敢逐梦的娇滴滴千金,这些故事如此肤浅、虚假,以致于必须量产,才满足观众的胃口。后来许多人说我闲话。每一次好朋友矜持地转述,我都在闲话中快速地老去。
2 月 16 日
啊,谢谢有河 Book 的分享。我自己写也一直哭啊。
最近卖书不知所措了,不知道怎样从安静自闭地念书写文章的自己里面彻底地把叫卖暴露的那个自己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2 月 13 日
今天新书发表会
谢谢辛苦的游击工作人员、书展工作人员
也谢谢每一个买书的同学
还有每一个跟我讲话的、帮忙推销书的同学,真的谢谢 QQ
直播影片讲话部分大约二十多分钟
读完的、准备要读的、不确定是否要买的同学
可以空下时间看一下喔
2 月 12 日
今天,台北国际书展,世贸一馆,读字沙龙
晚上八点到九点
有《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第一场新书发表会
老实说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写字的人彷佛都同时要会讲话
如果你愿意来书展买一本书、或是你已经看完了愿意再买一本送给别人、或者推介别人也来买这书
可以顺便——真的是顺便——来看我一下。
2 月 10 日
今天跟我的医生新学会一句屁话:「精神医学服务的消费者」。身为一个精神医学服务的顶端消费者,我常常对我的医生说:「医生你要保持健康,你的健康不是你一个人的健康啊。」
友情有时,爱情有时,甚至,亲情有时,而楚楚医生常在。
2 月 10 日
生病失学多年间有一年独自住在台北
每天我都会走路去敦南诚品买书
从耳熟能详的买起
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不知道此后托尔斯泰、福楼拜、劳伦斯他们是唯一不会死当我的老师
一日买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我读书并不快
看完了隔天走同样的路去买了《可笑的爱》
看完了隔天走去买《不朽》
看完了走去买《生活在他方》
就这样来来回回第一次看完昆德拉全集。
那一年里荒唐的人、事遭遇很多
跌撞着自残、自杀几次也又一度入院
不愿回想的回忆胡乱扔在脑子的角落垛砌着养蜘蛛网
只有每天走去诚品买一本书回去读扎实是美好的。
今天听说有朋友在诚品看见《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匆忙出门买了
还是第一次摸到实体书
它亭亭在那个平台上挺好看。
2 月 9 日
一定是知道我最近有「我只是林奕含的小编吧」的身分认同错乱,所以我老公基努利瓦伊的电影明天要上映了 ❤️
2 月 7 日
写这书的途中固然是孤独的
我从未得过文学奖、或在报章杂志上露出
写小说也绝非必要之事
每天抱着计算机上咖啡馆
那只能算是一种欲望吧。
后来投稿等出版社电话那真是痛苦的
像个等待玫瑰花茎纤细的维管束斜面却只等到了蚊卵的花瓶
本来有个大出版社要这稿子
辗转又不要了
我又回顾游击
小安问我,我老实跟她说,觉得可能还是有大出版社要
小安回了一句话,那话我直到现在才明白
她说:
「从买书、阅读,到真的理解,其实是很远的事情。」
后来开始合作,B说我每次跟小安聊天的神采
根本是热恋
她像扒开 word 档的行与行
我原本不确定是否拥有的所谓灵魂或才华的什么东西被她摸了一把
遂真的存在了。
我非常喜欢逛书店
大型连锁书店、独立书店、旧书店、复合式书店
我总买到向B借钱,一面说:
「买书不是花钱。」
买完书,坐下来共一杯饮料的时候
我会觉得我们俩住在珍珠奶茶之海的冰块群岛上。
后来恩霖跟我说:
「最当初找出版社的时候,听到那大出版社要妳的稿子,我们都替妳高兴,只有小安很生气。」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 TAAZE 读册也买得到了喔~
然后这本书也是读册的选书!
啊然后如果你愿意帮我分享这则书讯那真的谢谢你了~
购买连结:
http://www.taaze.tw/sing.html?pid=11100806649
2 月 7 日
2016 年初看了电影〈索尔之子〉
与广角讨论大屠杀的作品不同
定睛讨论处理囚犯尸体、同是囚犯的「工作队」
2017,今年初看了〈拆弹少年〉
摄影机站在岸的另一端
纳粹战败撤出丹麦后
战胜国丹麦要求德国青少年徒手清除埋藏在丹麦海岸线的地雷
不似过往检讨战争的电影引进爱情、间谍来煽情
我是进电影院看〈摆渡人〉四周沸炸哄笑还自己缩在椅子里流泪的人
这两部却难受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想战争那种极恶之恶之浓炼
很像高中时学碳六十的结构
由二十个正六边形和十二个正五边形构成
「工作队」只是一小面
「战胜国要求战败国的青少年除雷」也只是一小面
每看见一个面都会让人痛到哭不出来
我没有办法想象它是有一个结实合和整体的。
〈拆弹少年〉快下档了,还有一些场次。
啊然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实体书店是 2/14 上架,抱歉我是笨蛋 RRRR
2 月 5 日
〈乐来越爱你〉讨论梦想的部分本来就超肤浅,它毫无疑问要当成纯粹的爱情片来看啊。
2 月 5 日
很想沉入深深的眠梦,好从现实生活中醒来。
生病之后体认到
所谓自由
自由不是想哭就哭
而是不想哭的时候可以不哭
自由不是想我欲想的
而是可以不想我不欲想的。
跟小安说:
「若不是稿子,可能又跑去自杀了吧。」
亦非「艺术拯救灵魂」之类清高的论调
仅仅像那年把书脊列队齐头立正了才吞药一样。
2 月 2 日
写《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时候就一股脑儿下去写
老实说一直以来看的华文书极少
因为生病自闭,所谓学习也就是关在家里读翻译小说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在写些什么
如果说写作期间那清高走骑楼觉得穿堂风都是对着我吹的
写完了,索引出版社的电邮,一间间寄过去
每天每十分钟重新整理一次收件匣的画面
那真是没有对象的情人,只装着水的花瓶
后来我对美美说
那时焦躁得想去刺青,或多穿几个耳洞
她问我刺什么
我说当然是刺荷塔穆勒的「Herztier」,心兽。
后来有了游击,我们开始笑着讨论真要刺要刺在哪里
我说我想透了,刺在侧乳下缘字母伸到背后
爸妈不会发现,但真想露时候露得出来
美美说手腕,可以戴手表遮
又说耳垂后,可以放下马尾
又说脚踝,可以穿靴子
最后我们笑说干脆刺大腿内侧吧
只有妇产科医生看见
或者上游泳池妳拼命踢蛙腿。
「Herztier」,心兽
那是荷塔穆勒的罗马尼亚共产暴政
那是我的房思琪。
2/12,晚上八到九点在台北国际书展有新书发表会
我没法说来喔来喔这样亲切的话
因为实际上这决不是一本温柔的书
如果来听听我讲讲这书,我想对于阅读会是好的
如果可以帮我分享贴文,我真的也会感激的
谢谢各位同学~
活动页面:
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244346776005834/
2 月 1 日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改编自真人真事
我没有办法避谈
得知这件事 完全改变了我的一生
当然我的得知和常人的得知不是一个意思。
很多年行走坐卧都在脑中用书面体叙事、删刈标点
选择去年写出来 没有特别原因
只是终于找到了 说风格太浮夸 就说是说话方式吧
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
遂开始了每天上咖啡厅渥八个小时的生活
跟美美说:「我开始写那个了。」
没有认真写过长篇
唯一的讨论对象是福克纳费兹杰罗
有一种面对着看不见的巨兽单打独斗的感觉。
美美每天问我要稿子
回信粉红粉蓝熏衣草紫而错字是殷红地做了记号
最隐约、埋在字与字之间的字她都看到了
知道我写得痛苦、抽搐流泪敲键盘
她比我还生气书里头情节,回信用红字写了
「干!」
又写
「含,对不起骂脏话。.....」
一次她说了
「我告诉人家,没有读过这本书便永远不会了解部分的我。」
我很感激她。
今天要说的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博客来二月的十本选书之一
跟很厉害的书摆在一起好害羞
但是等 2/7 去实体书店摸一把再买也是没关系的~
一直推销是不是超烦 XD
1 月 31 日
我突然发现我对 B 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让他明白,身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使我真正幸福。
于是昨天我们数了彼此感觉幸福的事情:1. 他坐在饭厅看我煮饭 2. 我苦思周末约会的打扮 3. 看电影前吃鸡块 4. 帮蛋糕拍照 5. 我叫他闻今天的香水 6. 公园溜滑梯 7. 接到他下班的电话 一路数到一百。..... 我并不真正幸福,然而我还是幸福的。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上了博客来的预购榜
真心感激各位同学
还没有预购的同学可以预购
还在观望的可以等 2/7,去书店摸摸实体书再做决定
2/12 在台北国际书展也有新书发表会喔
1 月 29 日
我的第一本小说要上市了,二月七号。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转述一本书、一部电影在「说什么」,这件事本身就违背我的美学观。它是一个关于诱奸的故事吗?如果两个字就可以概括这书,我也不必花这多年写它了。说是第一本,其实始终是这一本。这是一个改编自真人实事的故事。从我吵闹着要「当作家」以来,每年每日暴食书本,疯写文章,其实全都只是为了能好好说出这个故事的习作。
没能好好地推介自己,以下引前辈的文字: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具足了掷地有声的雏凤挺拔之姿。」── 张亦绚
「这本书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传递的可能。」── 蔡宜文
「这是个恐怖,耽美,像转动八音盒那样各部位小齿键,又像无数玫瑰从裂缝伸出,绽放的故事。很像纳博可夫和安洁拉.卡特的混生女儿。」── 骆以军
「这本小说乍看谈论权力不对等之性与暴力,实际上更直指文学及语言如何成为诱奸与哄骗之物……显然不只是一本最佳新人等级的作品。」── 汤舒雯
真的很感谢百忙中抽空的骆以军老师、汤汤汤舒雯前辈、蔡宜文前辈、张亦绚老师,不过这篇贴文他们大约看不到,再道谢怕显得矫情。.....
说完一个消息之后我会引一小段书里的文字,希望这样能吸引你实践那消息。
消息就是博客来已经开始开放预购了,一本书的价钱大约只是一顿比较昂贵的早午餐,那真的不只是划算。
啊然后 2/7 以后各实体书店也会有喔~
「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发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拚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
最后,如果愿意帮我分享这则贴文、书讯,或是分享游击文化的贴文让我看到你小小的心得,我会很感激的~
完整新书数据 https://goo.gl/MhxeEA
博客来预购连结 https://goo.gl/G45xfc
1 月 25 日
报导出来之后追踪数暴涨
一阵惘然
不是被我自己的文字吸引过来的人我基本就没有信心的
也无法装得可爱
总觉得一天会被诬告诈欺那样。
美美是台北人
前些天去了台南 还寄了明信片给我
「我这趟来没有逛景点。经过台湾文学馆,想到妳写过以前妳放学会去。它不只是景点。」
尽管我的人生是垃圾
还是有人会把它拾起来。
写作总之无非如此。
1 月 24 日
「出书?是兴趣吗?」
「是工作。」
「哦,所以是兴趣吗?」
你耳孔望进去整个是空的喊了还会有回音吧
世界上虚情假意已经这么多
如果不是真的关心我
拜托不要再问我在做什么了
就是你们这些人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尴尬
还有看了报导说
「果然是光鲜亮丽的外表和疾病的反差才能得到关注」
你们怎么不跟系主任一起去旁边吃屎
干
1 月 24 日
吴医师 ──5 本书更理解精神疾病:
「从事临床精神医疗逾 20 年的我还认为,小心翼翼为受苦的人们贴上「标签」,使他/她获得正确的治疗,以及应享的服务与资源,不正是临床医疗的真义?... 杜绝浮滥诊断,救救正常人;保护神经多样性,欣赏不符常规之人」
1 月 23 日
用两千元买到价值一万元的衣服
成就感比写出一个好段落还高
摸到质料的时候心想「干他爸的我是天才啊」
1 月 22 日
跟 B 上甜点店
遇见一对情侣
女的穿著奶茶色大衣 里面黑衣黑裤
男的则黑大衣 奶茶色衣裤
都戴着窄檐绅士帽
女生是奶茶色的毛呢上镶黑色缎带
男生黑色呢镶奶茶色缎带
两个人在那里走动像一对平仄极工整的对联
落座时竟不是一人一个座位
两个人挨挤在一个位子坐下来了
小口小口吃蛋糕
像是粉红色蛋糕极为烫舌一样
他们坐在一起彷佛便分不清楚他她
像
被雨水打成
「天春增岁满干月坤福人满增寿门」
那么美
1 月 21 日
在送印两天前跟小安呜呜又哇哇地说有想删的句子
看着小安梳理好的版面句子像洗发精广告里女星的长发一样
她说「好我会删」
附上一个揍爆我的肚子的贴图
我好喜欢我的编辑哦。
1 月 18 日
我告诉楚楚医生 我找到一个词形容晚上的汗与抽搐了
那就是「起乩」
像以前愉快地告诉大学同学 我有 phobia
而同学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 那种最老套的说法:
当妳能拿妳的疾病玩笑,妳就超越它了
我当然还没有超越它
但有时候 比如除夕的台北车站
实在很害怕人群濡濡沫沫的味道
告诉自己 讨厌这味道 当然不是不要呼吸
而是多吸几口 快一点进入嗅觉疲劳。
为这拥有庸俗的伦理教训的想法非常得意。
意识是悲哀的开始
对国家有意识而开启了对政府的失望
对爱情有意识
同时预见欲望的巨大、膨胀、颤抖、破灭
好想回去只喜欢费曼 一往情深的童年
生活的一切温柔都建立在机智上 都是随口说说而已。
在日记上写:
「荷叶之下有鱼/鱼之下有影子/鱼游出荷叶的影子/游出自己的影子/畸形的云/折腰的树/我尿尿到潭里/鱼以为那是暖黄的阳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1 月 17 日
高喊「作者已死」
遂胡乱超译、错解作品
(作品,不是文本)
跟匿名嘲笑性暴力的受害人
再说「我在反串」
那本质是一样的。
很多人当成想象力的东西其实是精神上的怠惰
那种懒像众人乘着精神的车流而他突然放开方向盘
真的会伤人的。
1 月 16 日
今年有——至少——两个高中同学要结婚,我一直烦恼着没有合适的洋装,彷佛世界上没有癌,没有奸,没有精神病,真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出席婚礼的洋装更严肃的烦恼了。像蔡明亮那部电影的名字:爱情万岁。
1 月 11 日
昨天跟海海吃晚餐。
去年婚礼,她一路抱着我的长裙摆
裙襬像个我和她的小婴
坐在那儿,胭脂水粉飞舞的时候,她问我心情
前一晚跟她们去喝了酒
我说我只想睡觉。
晚餐时,遇见中文系同学
问我在工作吗
一听就觉得空气结成酸豆乳
海海便回答了:
她下个月要出书了
同学继续问是兴趣吗
海海说:
是工作喔
同学继续问 哦 所以是兴趣吗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说:
是工作,职业,但是赚不了什么钱。
同学走了之后我们相视而笑
笑之中即使有原宥的成分那也是空虚的
因为成见即使照镜子也认不出自己。
对海海说 所以我出去都宁愿说自己是家庭主妇。
游击文化 1 月 9 日
「她写失眠、辍学、吞药、跳楼、死亡、精神病房的异质空间,一群为数不多但忠实的年轻读者,从部落格跟着搬家来到脸书,按赞分享。源自于从小养成的阅读习惯,罹病失学后仍未间断,甚至成为唯一的『自学』方式,她并陆续动笔写下人生中第一部小说。」
「没有丝毫以勇气与信心与疾病搏斗的精神,站在激励人心的模范病患角色的反面,林奕含在精神疾病的幽谷中独自行走,继续在城市一隅修改稿子。一间独立出版社找上她,第一本小说就要出版。」
Misfits 04,即将出版,敬请期待。
转载附文:
成为一个新人——与精神疾病共存的人生 文/张子午 摄影/曾原信(特约摄影记者)
「如果今天婚礼我可以成为一个『新人』,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 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人。」
身着纯洁白纱,女孩手握麦克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略显激动地,左手时而挥舞写满大纲的纸条。在这个为台上新人祝福的大喜之日,没有浪漫 MV 或欢乐的娱兴节目,新娘以精神病患的身份,描述多年来自己身上的痛苦与污名后,以此为结语。
背景音乐与杯盘声中,空气渐转凝结。
镜头带到主桌,母亲强自镇定的微笑僵成一直线,父亲脸颊肌肉收缩刻出一道道纹路,宾客坐立难安地顾盼,这些各领域事业有成的老板、医生、律师、贵妇,半张着嘴或垮下脸,有的摘下金边眼镜拭泪,不知所措。
2016 年 4 月初,这段放在 YouTube 的 20 分钟婚礼致词影片被媒体撷取,作成实时新闻在网络上流传,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旋即消失,只剩标题「怪医千金订婚致词惊爆辉煌过去的秘辛」;而更早之前,当她是台南女中唯一学测满级分那年,也曾被全国版记者大肆渲染,封为「最漂亮的满级分宝贝」。
如今尽皆是网海里的残迹。
上台北看病 污名化的核心
「我似乎曾经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吗?真的忘记以前是怎么漂亮、聪明,受到大家瞩目的样子了。」
影片下架 6 个月后,林奕含谈起发病前的日子,陌生得彷佛像未曾造访的异国。以前资优班同学三分之二就读医学系,经历的一个个不同阶段,她则熟悉得像某种素未谋面故乡:大一圣诞舞会、大三大体老师、大四毕业典礼、大五进医院实习、大七授袍典礼 ⋯⋯。
「每天至少有两三次,不用看脸书,就强迫似地想着他们的人生,办营队在舞台上讲黄色笑话、系队打球、讨论去当替代役的同班男友 ⋯⋯ 就算再简单的事情,我也很想经历。那是我应该要去的地方,本来的归属,可是因为我的病,没办法抵达。」
在稀薄的回忆和无法抵达的未来之间,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在现实的隙缝中充斥的日常是:不眠、恶梦、解离、幻听、抽搐、自杀、住院、药物 ⋯⋯。
「很多年不知道怎么过的,礼拜一的时候跟自己说明天是礼拜二,一天天挨过去,到礼拜四告诉自己明天就可以看到医生,我就可以活过来。」
林奕含计算日子的方式以星期五为基点循环,如同仪式一般地回诊、拿药,把所有说不出、无人听的事情都讲出来,除此之外,还有每周二的心理治疗。尽管从高二 16 岁起到如今快 26 岁,固定到精神科接受诊疗,医生却一直没有给她明确的病名。
「医生知道我很喜欢把东西往自己身上贴、知道我会很执着于这个标签,因此多年来都没有明确说我得了哪一种精神病,只是若有似无地提到重郁症、Bipolar(躁郁症)、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当医师面对个案努力去除标签化的处境时,外在社会加诸的话语与眼光,却是此一疾病躲也躲不开,愈加内化与患者成为一体的标签:得了这个病,是一个丢脸的事,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因此高中时,她必须每周两次从台南花一整天的时间搭高铁上台北,导致缺课太多,差点毕不了业只剩国中学历。
「『上台北』这三个字,就接近所谓精神病污名化的核心。我是台南人,在故乡生病,为什么每一个长辈都告诉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治疗我的疾病?」
满级分的她,仍上了医学系,却念了 2 个礼拜就休学,后来重考上政大中文系,第三年因病情发作再度休学。访谈前一天,刚好到了 2 年的复学期限,因为吃太多药物,每天睡眠的时间必须超过 10 小时,也无法稳定作息,林奕含没能重回学校,这个时代供过于求的大学校园,离她越来越不可及。
「很多人问我说为什么要休学 1 次、2 次?为什么不用工作?没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这个疾病它剥削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我曾经没有空隙的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原本可能一帆风顺的恋爱,随着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朋友一个一个离去,甚至没有办法念书,而我多么地想要一张大学文凭。」
常人看不见的心灵黑洞
就像初生的婴儿,没有选择地降生在这世上,她也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被精神疾病替换成另一种人生。尽管眼前的女孩,谈吐得宜,美丽大方,在咖啡馆里错身而过时,旁人可能会不经意多看一眼清秀的脸庞,却看不见内在日日夜夜的暴乱。
从政大休学前,她拿着诊断证明,向系主任解释为什么没办法参加期末考,他响应道,「精神病的学生我看多了,自残、自杀,我看妳这样蛮好、蛮『正常』的,」系主任接着拎起诊断书,说出林奕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9 个字,「妳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我很想问他,是用什么来诊断我?我的坐姿、洋装、唇膏,或是我的谈吐?这个社会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想象和期待是什么?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褴褛、口齿不清、60 天没有洗澡去找他,才会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觉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虽然当下我很懦弱地只答道,从医院拿的。」
当这个病症,并非看得见的身体残缺或生理损伤,而是由家庭、社会环境、大脑分泌等多重因素交织出的心灵黑洞,除亲历相似受苦历程外,常人难以感受并理解,到底何谓精神疾病,以及要用什么方式与生病的人沟通。
从一般的生活经验出发,理所当然的正向话语便成为最常见的表达关心的方式:不要那么晚睡,可不可以早一点起床、不要喝咖啡、不要喝酒、裙子不要穿那么短、不要想太多,可不可以听音乐放松、运动爬山散心、跟朋友聊聊天 ⋯⋯ 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无止尽的祈使句。
「奇怪的是,没有人要听我讲内心那个很庞大的骚乱、创伤、痛苦,没有人知道我害怕睡觉、害怕晚上、害怕早上、害怕阳光、害怕月亮。正向思考在病到一个程度之后都是没有用的,在之前可能有用,可是旁人无法判断情况到哪里,过了一个点之后,反过来像是攻击,提醒你做不到这些事情。」
前 3 年生病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林奕含会打电话给仅有联络的两三位高中友人,那些因担心而想要拼命将她从悬崖边拉住的关心话语,就像规劝或教导,将她们之间越推越远,终至断裂。没有朋友,只剩下写文章,理出那些不舒服的源头。
「听起来很矫情,但对我来说是真实的。不得不放弃跟人求救,自己找出一个方式,因为会一直抽搐,一手抱着身体,另一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打,一面掉泪,从早上起床到写完一篇大概要花 8、9 个小时。很希望有人说写得很好,最好是称赞与核心无关的修辞,就离我比较远,就好像『它』代替了我的痛苦。」
她写失眠、辍学、吞药、跳楼、死亡、精神病房的异质空间,一群为数不多但忠实的年轻读者,从部落格跟着搬家来到脸书,按赞分享。源自于从小养成的阅读习惯,罹病失学后仍未间断,甚至成为唯一的「自学」方式,她并陆续动笔写下人生中第一部小说。
站在模范病患角色的反面
「生病带给我很大的羞耻感,可能是从小家教的关系,让我觉得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以前脑袋会有声音跟自己讲话,沉在里面还好,讲到一半跳出来那个瞬间,意识到刚刚是在跟自己的幻听讲话是最痛苦的。」
站在激励人心的模范病患角色的反面,林奕含在精神疾病的幽谷中独自行走。(摄影/曾原信)
而吊诡的是,也是这样的「羞耻」,成为使她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当林奕含第三次试图自杀,爬出阳台,手握着铁栏杆,正准备放手跳下楼,她发现公寓对面街角巷口的管理员,正朝上望着她裙底的内裤,这种丢脸的感觉瞬间压过了想死的冲动,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
「在生病的这些年里,我不相信痛苦是有意义的,最讨厌听到『经过痛苦才变成更好的人』这种说法,没有人应该受到这样的痛苦,我身上感受到的,如果说有什么意义,大概就是在影片被别人看到后,透过脸书讯息传来的回馈,提到一直以来没法理解身边亲人、伴侣做出的非理性行为、呓语着不存在的人事物,看了影片觉得终于找到一个方式去理解。」
没有丝毫以勇气与信心与疾病搏斗的精神,站在激励人心的模范病患角色的反面,林奕含在精神疾病的幽谷中独自行走,继续在城市一隅修改稿子。一间独立出版社找上她,第一本小说就要出版。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选择不要出生。只是因为不想之后还要受到八卦、责难等非议,而没有选择自我了断,加上已经结婚,算有点责任,没有选择,只得活下去。」